第52章 第五十二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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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 第五十二章
孟妍剛才在餐廳外面和媽媽大吵一架, 吃完飯後也不想馬上回家。於是從餐廳離開後，三人又一起去了清吧散心，順便開導開導她。
其實也沒什麽可開導的, 與父母的關系最是無解。宋馳能給的建議就是——“你如果真想獨立, 首先要從家裏搬出去。包括現在的工作, 既然不滿意，我可以幫你找一個有員工宿舍的。”
孟妍幾乎每天都在想從家裏搬出去的事, 她目前的工作也是家裏安排的, 覺得很無聊又沒前途, 根本不是自己想做的事, 畏懼的不過是和父母正面抗爭的壓力。
有些話一說再說也沒什麽趣，孟妍自知自己一聊到這些, 就變成負能量很重的人，連閨蜜都對她不耐煩了。何況面前的是前男友和前男友的現女友, 並不是可以隨意吐苦水的對象。
孟妍還想在這兩個人面前維持一點體面, 於是只顧沒精打采地低頭喝悶酒，盡管宋馳極力勸阻，不讓她把不同的酒混在一起喝, 最後還是喝了個酩酊大醉。
宋馳當然要負責把她送回去，回家的路上，宋馳和周曼儂在前面聊工作的事, 孟妍躺在車後座，斷斷續續聽見一些關鍵詞。有些話題她聽著很感興趣，但腦袋實在昏沈，也插不上話。
車開到孟妍家的別墅門口, 宋馳親自把她背進去，過了一會灰溜溜地出來, “她媽可生氣了，明天家裏又要火山爆發，剛才連我都給說了一頓。”
周曼儂嗤笑，“你這不是活該嗎？”
“又不是我灌醉她女兒的。而且成年人了，偶爾喝醉一次也沒必要這麽大驚小怪吧？不誇張，她家到現在都還有門禁的，孟妍長這麽大，從來沒在晚上九點後回家。就連她去英國留學那一年，聽說她媽媽都是跟著陪讀的——二十二歲的人了！”
“所以你就攛掇乖乖女起義？”
“我是覺得，人不可能一輩子不成長。有些風險年輕的時候經得起，如果在溫室裏到老也沒有一點抗風險的能力，哪天生活再發生變故就來不及了。”
聊到這個話題，宋馳也很感慨，雖然他是成長於一個不止富裕，還非常幸福寬松的家庭環境，但圈子裏別人家的事也聽過見過不少。
“很多人以為富二代必定什麽煩惱都沒有了，真不是，因為人是不會向下比較的。你是一個月賺三千的打工仔，也不會拿自己和非洲難民攀比幸福感。有錢人家的小孩有一個問題就是很難獨立。腦子不正常精神有問題或者人品低劣的父母真不是底層才有。窮人家父母不做人，孩子長大了還有脫離的希望，反正家裏是得不到什麽好處的，斷得一幹二凈也沒什麽損失。有錢人家的孩子長大後很難比父母更成功，又被養得離不開錢，為了錢也要一輩子受父母的轄制。”
他話鋒一轉，“當然了，孟妍的情況沒那麽糟，她媽媽是管女兒管得太嚴了，又不是不愛女兒。這個東西是很現實的，如果她底下有好幾個弟弟妹妹，我就建議她老實一點。但她是獨生女，條件又好，就算和家裏鬧一鬧獨立又怎麽樣？父母年紀大了，通常是會妥協的，那她就有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。總不能這把年紀了，她爸媽去搞個二胎出來？”
周曼儂點頭，“這麽說，我們窮人家孩子唯一有的一點好處，就是能很早地看清這世界的殘酷。”
宋馳笑著看她，“你是窮人家孩子？”
“我怎麽不是呢？你又不是沒見過我以前多窮。”
“嗯——”宋馳一雙桃花眼脈脈地看著她，“你並沒有和我說過你的身世啊。誰讓你看起來實在太高貴，如果哪天突然告訴我，你其實是某個高官流落在外的私生女，富豪出走的千金，我也一點不會意外的。”
一般來說，這種話是很能討好女人的虛榮心，但周曼儂聽了很不屑，“一種源於階級的自戀，高貴必須和出身掛鉤——我只有在羊水裏就已經是人上人，才配擁有讓你另眼相看的本事，是嗎？讓你失望了，我最窮的時候，你根本想象不到。”
宋馳哪敢說話啊，訕訕地閉了嘴，但也不以為忤。美人嘛，刁鉆一點，喜怒無常抑或是陰晴不定，都是理所當然的。
他把她送到酒店樓下，探身過來為她解安全帶，問道：“可以邀請我上去坐坐嗎？”
周曼儂睨了他一眼，拒絕得直白，“不可以。”
宋馳無奈地直起身子，“對了，你明天是要去那個國產牌子的總部參觀是嗎？需不需要我陪你一起。”
“九畹。”周曼儂重覆了一遍，他口中那個‘國產牌子’的名字，“什麽年代了，還這麽看不起國產？”
宋馳輕笑，“也不是只有我看不起，中國到現在都沒有一個真正有格調的時尚品牌是有原因的。整個體系都來自西方，大眾認可的奢侈品就那麽幾個，談政治正確沒有意義，我是想不通你要搞聯名，卻不和頂奢合作的。”
這年頭，藝術和時尚品牌跨界聯名已不是什麽稀奇事，這是現代藝術家最能擴大個人影響力，使自己的美學思想滲透進大眾生活的方式。周曼儂這次回國就是為了談這方面的合作，只不過身邊對她的事業有一定了解的人，都對她選擇的合作方不是很看好。
宋馳的看法是，要聯名，當然要和一線大牌合作，對她回國發展也有利，能迅速提升格調和知名度，甚至已經幫她鎖定一個經常和藝術家跨界合作的頂級大牌，真要談的話很有可能談得下來。她是華人，女性，又是近幾年風頭最勁的青年藝術家，國際大牌選擇她合作，一定程度上也是對龐大且富裕的中國市場作出的討好行為。
但周曼儂放棄了，或者說，她拒絕了——“它家這幾年連秀場款都醜得要命，真不敢想象我的畫印在那種醜衣服上，會是什麽驚人效果。”
當真狂得可以，其實她就算再是當紅炸子雞，也沒資格嫌棄這種知名度是全球性的老牌高奢。
周曼儂反而是出人意表地選擇了一家近年新崛起的國產品牌，這個牌子價格不算低，定位也比較高端。兩個月來，她一直通過郵件和品牌設計師洽談，這一次回瀧川，基本是已經確定要合作了。
【九畹】的創始人兼設計師也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女性，能在這個年紀做到這般成就，有的必然不只是才華，還有深厚背景。對方來紐約開秀的時候，專門到周曼儂的工作室拜訪了一趟，主動提出合作邀請。
“你就是喜歡別人捧著你。”宋馳這麽總結道，“和大牌合作，是大牌幫你擡格調，就像內娛的明星哪個不吹高奢代言？畫家的畫為什麽買得起價？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道理。”
“你要說營銷方面的話，我也有考量啊。”周曼儂笑得像只狡猾的狐貍，“我們可以在愛國和女性主義兩個點上宣傳。女性藝術家和女性設計師的跨界合作，哇，是不是很power woman？可以安排幾個國內的采訪。還有，過去至少兩百年，時尚和藝術的定義都被西方統治著，是不是該輪到中國的藝術家引領潮流的時候了？而且如果和頂級大牌合作，大牌不會為了這個如何宣傳的，上升期的國牌就不一樣，對方一定會花大錢炒作營銷，就像你說的，他們也是為了提升格調來的嘛。”
宋馳一時無語，他不知道她這是不是在胡說八道，但乍一聽還真的似模似樣。
周曼儂身上有種奇特的矛盾性，有時候她好像個精明的商人，很懂得經營自己的個人形象，否則也不能從一窮二白走到今天。天賦與才華多數時候只能算入場券，畫家終歸是要賣畫的，名利場上，哪有真正純粹的藝術家？
可有時候，她又是很典型的藝術家作風，非常自我非常任性，想一出是一出，也有天才那種瘋狂、極端、劍走偏鋒的個性。
“好啦。”周曼儂懶散地擺擺手，“明天早上你妹會來，她才是我的經紀人，會陪我一起去——說到底，這也不關你什麽事。”
“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接她？”
“不用了，你把車借我，我去接就行。”
第二天，周曼儂起了個大早開車去機場接人。
航班抵達，一個穿運動套裝的短發女生拖著行李箱出來，看到周曼儂大力揮手，腳步如風地走過來擁抱她。
她就是葉吉，宋馳同父同母的親妹妹——分別隨父母雙方的姓氏。兩人在佛羅倫薩讀美院時相識，學校裏中國留學生不多，加上彼此興趣相投，很快成了好友。
成為好友是偶然。成為摯友，乃至事業上的合作夥伴——如果說沒有一點在知道葉吉家世後產生的用心，那是假話，周曼儂一直不是一個擅於維系關系的人，除非她苦心經營。
葉吉也是很細節，很快註意到周曼儂無名指上的戒指，“這是什麽？”
“哦，對了。”周曼儂晃了晃手，“我和你哥訂婚了。”
“啊？”葉吉聽到這一句，震驚到快沒把眼珠子瞪出來。
周曼儂先載葉吉去她家在瀧川的一間房子，把行李放下。上午十點多的時候，再一起出發去【九畹】總部。這是一個自主品牌，創始人兼設計師江九畹親自接待她們。
其實該聊的，在過去幾個月的郵件中差不多都聊完了，彼此已經達成合作意向，連設計方案和利潤分成都談得七七八八。所以這次會面非常輕松，下一次應該就是帶著律師來簽合同。
“我從你的作品裏看見痛苦的力量。”
第一次見面的時候，江九畹就和周曼儂說了這句話。
這也不是多會心一擊的解讀，拋開更多高深覆雜的概念，憤怒、痛苦，甚至是仇恨，充滿了負面情緒，但又從負面裏生出蓬勃剛烈的力量——這是周曼儂的畫最具辨識度的特征。“有情緒的畫”一直是她作品的關鍵詞。
同樣身為藝術從業者的江九畹，當然也有這起碼的感受力，她不過是特別受震動和吸引。為表誠意，她甚至給周曼儂看了自己最新的LookBook。
【九畹】的設計內核是很鋒利，很強硬的，鋒利得帶有一絲邊緣的銳痛。周曼儂的畫和江九畹的設計結合在一起，可以起到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，這才是她決定和【九畹】合作的原因——她們互相吸引，靈魂共振。
深入交談幾個月後，江九畹說：“你知道嗎？你讓我想起《柯達科羅姆膠卷》的臺詞——‘野心、自戀、□□、憤怒，這些才是藝術的引擎，這些都是無底洞。’”
“所以藝術家全是痛苦的混蛋。”周曼儂補上這句，兩人一起笑了。
對於她隨口一提的營銷策略，江九畹也很感興趣，“你的想法的確是大勢所趨，回頭我和我們的MKT團隊好好聊一聊。”
三人聊完合作後，又一起在公司食堂吃了頓工作午餐，江九畹知道周曼儂是瀧川人，便問她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。
“應該會待至少三個月吧。”
周曼儂的確有幾年內在國內辦展的打算，她近期的工作計劃，除了和【九畹】的聯名，還有一個國內的藝術家駐地項目。
藝術家駐留（Artists in Residence），通常指的是藝術家受機構邀請，在特定環境下進行較長期的駐紮，以完成研究或者創作的實踐。國外這種項目比較普遍，不要說畫廊、美術館這種常見的機構方，歐美還有不少扶持藝術家和青年創業者的非盈利組織。在國內，因為市場尚不成熟，這概念就比較鮮有聽聞了。
周曼儂還是窮學生的那些年，主要就靠學校和一些機構的獎金過活，她在冰島、優勝美地、法國南部等地都駐留過。有錢租得起獨立工作室之前，大部分創作都通過這種方式完成，很多朋友，乃至藝術界的人脈，也是這麽結交的。
江九畹也是美院畢業的，當然知道這些信息，點頭道：“這種機會在國內是比較少，大環境對剛起步的創作者實在不太友好——對了，你這回駐留的地方在哪來著，在瀧川嗎？”
周曼儂頓了頓，說：“很近，就在省內，一個叫瑯裏的古鎮。”
_
過了兩天，周曼儂便不耐煩再住酒店，她手癢了想畫畫，雖然離正式的日期還有半個月時間，還是聯系了宋馳，說自己想提前搬去駐地。
為什麽聯系宋馳呢？因為這個駐留項目的主辦方之一就是宋馳。幾年前，瑯裏古鎮被選中作為一部愛情片的拍攝地點，該電影上映後意外大爆，瑯裏一下從名不見經傳的小古鎮變成熱門打卡景點。
宋馳那時就瞄準民宿經濟的前景，和家裏借了筆錢投資瑯裏的民宿，創立了自己的品牌【聽澗】。
影視劇的流量總有過去的一天，宋馳的高端民宿品牌也要面臨轉型難關。現在他有意把瑯裏打造成類阿那亞的度假勝地，那種受眾是中產階級文青的精神家園。這和當地政府的想法不謀而合，這個駐地計劃，便是企業和政府合作推出的項目之一。
宋馳這兩天出差去了，臨走前借了一輛路虎給周曼儂。她於是決定自己開車過去，工作人員在入口處來接就行。
從市中心到瑯裏古鎮，約一個小時的車程。接待她的人是個年輕姑娘，見了面，自我介紹道：“周老師，你叫我小唐就可以了，我現在帶您去您的住處。”
小唐首先帶周曼儂來看一幢新中式風格的建築，外觀古樸典雅又設計感十足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美術館。
“我們老板專門請大師設計的，去年才竣工，是開在瑯裏的三家民宿式酒店裏最好的一家。價格最低的房型一晚上也在兩千以上——老板特別囑咐了，一定給周老師安排最好的。”
周曼儂不太想承宋馳這個情，把所有客房看了一遍後，說：“太小了，對我來說都太小了，不方便我畫畫。”
酒店看著空間很大，不過做了二十間客房，留了充足的公共區域，還有庭院，怎麽看都是夢中情房。小唐建議如果房間施展不開，可以在庭院中作畫，再說最寬敞的客房也有七十平米，無論如何不能算小了。
周曼儂還是謝絕了，“沒有別的嗎？”。
“好吧。”小唐愁眉苦臉，似乎覺得搞藝術的人果然有點怪癖，“但也沒有比這裏的房間更大的了。哦，除了我們自己建的酒店，一開始還有租的當地居民的閑置住宅，改造成的民宿，但——也未必會比這個大了。”
周曼儂心頭掠過一絲很奇怪的感覺，那種朦朦朧朧的期待和預感，“能帶我去看看嗎？”
“當然。”
還是小唐引路，周曼儂跟著她走，經過一些歪七扭八的窄巷，沿路皆是古樸婉約的水鄉風景。冬日旅游淡季，人少，古運河緩緩悠悠向前流動著，千年來都是一樣的慢。
小唐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，不知道周曼儂來過這裏，還和她介紹：“我們瑯裏，真的有很多從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古建築，不像有些網絡營銷很厲害的古鎮，全是新建的，和影視城沒區別。”
周曼儂越走越覺得這條路熟悉，她沒說話，只是暗自驚疑著，當小唐將她帶到目的地，她赫然望著眼前這一幕，更加說不出話來。
這是一座再平凡不過的沿街淺屋。斑駁的木門，拴著一把年代久遠的老銅鎖，蒼白的墻，從屋後到瓦檐延伸出一些淩亂幹枯的枝條，光禿禿的，一片葉子也沒有，盡顯入冬後的淒涼蕭瑟。
小唐說：“那是紫藤，別看現在這樣，其實是很有生命力的植株，到了春天就會開花，非常漂亮。”
十一月的天氣，又降溫了，周曼儂身穿一件咖啡棕的浴袍大衣，腰細細一束，手插口袋佇立在這扇時空之門前。心裏想，我知道的。
她也見過紫藤開花的樣子。
“您要進去看看嗎？”
“嗯。”
小唐從包裏翻找出一只鑰匙，轉開那把鎖。
周曼儂進門後，各個房間都打開看了一眼。房子格局如舊，家具陳設大多換了新的。因為是老屋，給游客住的話必然要重新裝修，於是因地制宜，改成了時下流行的侘寂風。
很幹凈，沒有生活氣息的那種酒店式的幹凈。
上一次來到這裏，還是在九年前。
真是一切都被抹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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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妍剛才在餐廳外面和媽媽大吵一架, 吃完飯後也不想馬上回家。於是從餐廳離開後，三人又一起去了清吧散心，順便開導開導她。
其實也沒什麽可開導的, 與父母的關系最是無解。宋馳能給的建議就是——“你如果真想獨立, 首先要從家裏搬出去。包括現在的工作, 既然不滿意，我可以幫你找一個有員工宿舍的。”
孟妍幾乎每天都在想從家裏搬出去的事, 她目前的工作也是家裏安排的, 覺得很無聊又沒前途, 根本不是自己想做的事, 畏懼的不過是和父母正面抗爭的壓力。
有些話一說再說也沒什麽趣，孟妍自知自己一聊到這些, 就變成負能量很重的人，連閨蜜都對她不耐煩了。何況面前的是前男友和前男友的現女友, 並不是可以隨意吐苦水的對象。
孟妍還想在這兩個人面前維持一點體面, 於是只顧沒精打采地低頭喝悶酒，盡管宋馳極力勸阻，不讓她把不同的酒混在一起喝, 最後還是喝了個酩酊大醉。
宋馳當然要負責把她送回去，回家的路上，宋馳和周曼儂在前面聊工作的事, 孟妍躺在車後座，斷斷續續聽見一些關鍵詞。有些話題她聽著很感興趣，但腦袋實在昏沈，也插不上話。
車開到孟妍家的別墅門口, 宋馳親自把她背進去，過了一會灰溜溜地出來, “她媽可生氣了，明天家裏又要火山爆發，剛才連我都給說了一頓。”
周曼儂嗤笑，“你這不是活該嗎？”
“又不是我灌醉她女兒的。而且成年人了，偶爾喝醉一次也沒必要這麽大驚小怪吧？不誇張，她家到現在都還有門禁的，孟妍長這麽大，從來沒在晚上九點後回家。就連她去英國留學那一年，聽說她媽媽都是跟著陪讀的——二十二歲的人了！”
“所以你就攛掇乖乖女起義？”
“我是覺得，人不可能一輩子不成長。有些風險年輕的時候經得起，如果在溫室裏到老也沒有一點抗風險的能力，哪天生活再發生變故就來不及了。”
聊到這個話題，宋馳也很感慨，雖然他是成長於一個不止富裕，還非常幸福寬松的家庭環境，但圈子裏別人家的事也聽過見過不少。
“很多人以為富二代必定什麽煩惱都沒有了，真不是，因為人是不會向下比較的。你是一個月賺三千的打工仔，也不會拿自己和非洲難民攀比幸福感。有錢人家的小孩有一個問題就是很難獨立。腦子不正常精神有問題或者人品低劣的父母真不是底層才有。窮人家父母不做人，孩子長大了還有脫離的希望，反正家裏是得不到什麽好處的，斷得一幹二凈也沒什麽損失。有錢人家的孩子長大後很難比父母更成功，又被養得離不開錢，為了錢也要一輩子受父母的轄制。”
他話鋒一轉，“當然了，孟妍的情況沒那麽糟，她媽媽是管女兒管得太嚴了，又不是不愛女兒。這個東西是很現實的，如果她底下有好幾個弟弟妹妹，我就建議她老實一點。但她是獨生女，條件又好，就算和家裏鬧一鬧獨立又怎麽樣？父母年紀大了，通常是會妥協的，那她就有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。總不能這把年紀了，她爸媽去搞個二胎出來？”
周曼儂點頭，“這麽說，我們窮人家孩子唯一有的一點好處，就是能很早地看清這世界的殘酷。”
宋馳笑著看她，“你是窮人家孩子？”
“我怎麽不是呢？你又不是沒見過我以前多窮。”
“嗯——”宋馳一雙桃花眼脈脈地看著她，“你並沒有和我說過你的身世啊。誰讓你看起來實在太高貴，如果哪天突然告訴我，你其實是某個高官流落在外的私生女，富豪出走的千金，我也一點不會意外的。”
一般來說，這種話是很能討好女人的虛榮心，但周曼儂聽了很不屑，“一種源於階級的自戀，高貴必須和出身掛鉤——我只有在羊水裏就已經是人上人，才配擁有讓你另眼相看的本事，是嗎？讓你失望了，我最窮的時候，你根本想象不到。”
宋馳哪敢說話啊，訕訕地閉了嘴，但也不以為忤。美人嘛，刁鉆一點，喜怒無常抑或是陰晴不定，都是理所當然的。
他把她送到酒店樓下，探身過來為她解安全帶，問道：“可以邀請我上去坐坐嗎？”
周曼儂睨了他一眼，拒絕得直白，“不可以。”
宋馳無奈地直起身子，“對了，你明天是要去那個國產牌子的總部參觀是嗎？需不需要我陪你一起。”
“九畹。”周曼儂重覆了一遍，他口中那個‘國產牌子’的名字，“什麽年代了，還這麽看不起國產？”
宋馳輕笑，“也不是只有我看不起，中國到現在都沒有一個真正有格調的時尚品牌是有原因的。整個體系都來自西方，大眾認可的奢侈品就那麽幾個，談政治正確沒有意義，我是想不通你要搞聯名，卻不和頂奢合作的。”
這年頭，藝術和時尚品牌跨界聯名已不是什麽稀奇事，這是現代藝術家最能擴大個人影響力，使自己的美學思想滲透進大眾生活的方式。周曼儂這次回國就是為了談這方面的合作，只不過身邊對她的事業有一定了解的人，都對她選擇的合作方不是很看好。
宋馳的看法是，要聯名，當然要和一線大牌合作，對她回國發展也有利，能迅速提升格調和知名度，甚至已經幫她鎖定一個經常和藝術家跨界合作的頂級大牌，真要談的話很有可能談得下來。她是華人，女性，又是近幾年風頭最勁的青年藝術家，國際大牌選擇她合作，一定程度上也是對龐大且富裕的中國市場作出的討好行為。
但周曼儂放棄了，或者說，她拒絕了——“它家這幾年連秀場款都醜得要命，真不敢想象我的畫印在那種醜衣服上，會是什麽驚人效果。”
當真狂得可以，其實她就算再是當紅炸子雞，也沒資格嫌棄這種知名度是全球性的老牌高奢。
周曼儂反而是出人意表地選擇了一家近年新崛起的國產品牌，這個牌子價格不算低，定位也比較高端。兩個月來，她一直通過郵件和品牌設計師洽談，這一次回瀧川，基本是已經確定要合作了。
【九畹】的創始人兼設計師也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女性，能在這個年紀做到這般成就，有的必然不只是才華，還有深厚背景。對方來紐約開秀的時候，專門到周曼儂的工作室拜訪了一趟，主動提出合作邀請。
“你就是喜歡別人捧著你。”宋馳這麽總結道，“和大牌合作，是大牌幫你擡格調，就像內娛的明星哪個不吹高奢代言？畫家的畫為什麽買得起價？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道理。”
“你要說營銷方面的話，我也有考量啊。”周曼儂笑得像只狡猾的狐貍，“我們可以在愛國和女性主義兩個點上宣傳。女性藝術家和女性設計師的跨界合作，哇，是不是很power woman？可以安排幾個國內的采訪。還有，過去至少兩百年，時尚和藝術的定義都被西方統治著，是不是該輪到中國的藝術家引領潮流的時候了？而且如果和頂級大牌合作，大牌不會為了這個如何宣傳的，上升期的國牌就不一樣，對方一定會花大錢炒作營銷，就像你說的，他們也是為了提升格調來的嘛。”
宋馳一時無語，他不知道她這是不是在胡說八道，但乍一聽還真的似模似樣。
周曼儂身上有種奇特的矛盾性，有時候她好像個精明的商人，很懂得經營自己的個人形象，否則也不能從一窮二白走到今天。天賦與才華多數時候只能算入場券，畫家終歸是要賣畫的，名利場上，哪有真正純粹的藝術家？
可有時候，她又是很典型的藝術家作風，非常自我非常任性，想一出是一出，也有天才那種瘋狂、極端、劍走偏鋒的個性。
“好啦。”周曼儂懶散地擺擺手，“明天早上你妹會來，她才是我的經紀人，會陪我一起去——說到底，這也不關你什麽事。”
“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接她？”
“不用了，你把車借我，我去接就行。”
第二天，周曼儂起了個大早開車去機場接人。
航班抵達，一個穿運動套裝的短發女生拖著行李箱出來，看到周曼儂大力揮手，腳步如風地走過來擁抱她。
她就是葉吉，宋馳同父同母的親妹妹——分別隨父母雙方的姓氏。兩人在佛羅倫薩讀美院時相識，學校裏中國留學生不多，加上彼此興趣相投，很快成了好友。
成為好友是偶然。成為摯友，乃至事業上的合作夥伴——如果說沒有一點在知道葉吉家世後產生的用心，那是假話，周曼儂一直不是一個擅於維系關系的人，除非她苦心經營。
葉吉也是很細節，很快註意到周曼儂無名指上的戒指，“這是什麽？”
“哦，對了。”周曼儂晃了晃手，“我和你哥訂婚了。”
“啊？”葉吉聽到這一句，震驚到快沒把眼珠子瞪出來。
周曼儂先載葉吉去她家在瀧川的一間房子，把行李放下。上午十點多的時候，再一起出發去【九畹】總部。這是一個自主品牌，創始人兼設計師江九畹親自接待她們。
其實該聊的，在過去幾個月的郵件中差不多都聊完了，彼此已經達成合作意向，連設計方案和利潤分成都談得七七八八。所以這次會面非常輕松，下一次應該就是帶著律師來簽合同。
“我從你的作品裏看見痛苦的力量。”
第一次見面的時候，江九畹就和周曼儂說了這句話。
這也不是多會心一擊的解讀，拋開更多高深覆雜的概念，憤怒、痛苦，甚至是仇恨，充滿了負面情緒，但又從負面裏生出蓬勃剛烈的力量——這是周曼儂的畫最具辨識度的特征。“有情緒的畫”一直是她作品的關鍵詞。
同樣身為藝術從業者的江九畹，當然也有這起碼的感受力，她不過是特別受震動和吸引。為表誠意，她甚至給周曼儂看了自己最新的LookBook。
【九畹】的設計內核是很鋒利，很強硬的，鋒利得帶有一絲邊緣的銳痛。周曼儂的畫和江九畹的設計結合在一起，可以起到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，這才是她決定和【九畹】合作的原因——她們互相吸引，靈魂共振。
深入交談幾個月後，江九畹說：“你知道嗎？你讓我想起《柯達科羅姆膠卷》的臺詞——‘野心、自戀、□□、憤怒，這些才是藝術的引擎，這些都是無底洞。’”
“所以藝術家全是痛苦的混蛋。”周曼儂補上這句，兩人一起笑了。
對於她隨口一提的營銷策略，江九畹也很感興趣，“你的想法的確是大勢所趨，回頭我和我們的MKT團隊好好聊一聊。”
三人聊完合作後，又一起在公司食堂吃了頓工作午餐，江九畹知道周曼儂是瀧川人，便問她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。
“應該會待至少三個月吧。”
周曼儂的確有幾年內在國內辦展的打算，她近期的工作計劃，除了和【九畹】的聯名，還有一個國內的藝術家駐地項目。
藝術家駐留（Artists in Residence），通常指的是藝術家受機構邀請，在特定環境下進行較長期的駐紮，以完成研究或者創作的實踐。國外這種項目比較普遍，不要說畫廊、美術館這種常見的機構方，歐美還有不少扶持藝術家和青年創業者的非盈利組織。在國內，因為市場尚不成熟，這概念就比較鮮有聽聞了。
周曼儂還是窮學生的那些年，主要就靠學校和一些機構的獎金過活，她在冰島、優勝美地、法國南部等地都駐留過。有錢租得起獨立工作室之前，大部分創作都通過這種方式完成，很多朋友，乃至藝術界的人脈，也是這麽結交的。
江九畹也是美院畢業的，當然知道這些信息，點頭道：“這種機會在國內是比較少，大環境對剛起步的創作者實在不太友好——對了，你這回駐留的地方在哪來著，在瀧川嗎？”
周曼儂頓了頓，說：“很近，就在省內，一個叫瑯裏的古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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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兩天，周曼儂便不耐煩再住酒店，她手癢了想畫畫，雖然離正式的日期還有半個月時間，還是聯系了宋馳，說自己想提前搬去駐地。
為什麽聯系宋馳呢？因為這個駐留項目的主辦方之一就是宋馳。幾年前，瑯裏古鎮被選中作為一部愛情片的拍攝地點，該電影上映後意外大爆，瑯裏一下從名不見經傳的小古鎮變成熱門打卡景點。
宋馳那時就瞄準民宿經濟的前景，和家裏借了筆錢投資瑯裏的民宿，創立了自己的品牌【聽澗】。
影視劇的流量總有過去的一天，宋馳的高端民宿品牌也要面臨轉型難關。現在他有意把瑯裏打造成類阿那亞的度假勝地，那種受眾是中產階級文青的精神家園。這和當地政府的想法不謀而合，這個駐地計劃，便是企業和政府合作推出的項目之一。
宋馳這兩天出差去了，臨走前借了一輛路虎給周曼儂。她於是決定自己開車過去，工作人員在入口處來接就行。
從市中心到瑯裏古鎮，約一個小時的車程。接待她的人是個年輕姑娘，見了面，自我介紹道：“周老師，你叫我小唐就可以了，我現在帶您去您的住處。”
小唐首先帶周曼儂來看一幢新中式風格的建築，外觀古樸典雅又設計感十足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美術館。
“我們老板專門請大師設計的，去年才竣工，是開在瑯裏的三家民宿式酒店裏最好的一家。價格最低的房型一晚上也在兩千以上——老板特別囑咐了，一定給周老師安排最好的。”
周曼儂不太想承宋馳這個情，把所有客房看了一遍後，說：“太小了，對我來說都太小了，不方便我畫畫。”
酒店看著空間很大，不過做了二十間客房，留了充足的公共區域，還有庭院，怎麽看都是夢中情房。小唐建議如果房間施展不開，可以在庭院中作畫，再說最寬敞的客房也有七十平米，無論如何不能算小了。
周曼儂還是謝絕了，“沒有別的嗎？”。
“好吧。”小唐愁眉苦臉，似乎覺得搞藝術的人果然有點怪癖，“但也沒有比這裏的房間更大的了。哦，除了我們自己建的酒店，一開始還有租的當地居民的閑置住宅，改造成的民宿，但——也未必會比這個大了。”
周曼儂心頭掠過一絲很奇怪的感覺，那種朦朦朧朧的期待和預感，“能帶我去看看嗎？”
“當然。”
還是小唐引路，周曼儂跟著她走，經過一些歪七扭八的窄巷，沿路皆是古樸婉約的水鄉風景。冬日旅游淡季，人少，古運河緩緩悠悠向前流動著，千年來都是一樣的慢。
小唐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，不知道周曼儂來過這裏，還和她介紹：“我們瑯裏，真的有很多從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古建築，不像有些網絡營銷很厲害的古鎮，全是新建的，和影視城沒區別。”
周曼儂越走越覺得這條路熟悉，她沒說話，只是暗自驚疑著，當小唐將她帶到目的地，她赫然望著眼前這一幕，更加說不出話來。
這是一座再平凡不過的沿街淺屋。斑駁的木門，拴著一把年代久遠的老銅鎖，蒼白的墻，從屋後到瓦檐延伸出一些淩亂幹枯的枝條，光禿禿的，一片葉子也沒有，盡顯入冬後的淒涼蕭瑟。
小唐說：“那是紫藤，別看現在這樣，其實是很有生命力的植株，到了春天就會開花，非常漂亮。”
十一月的天氣，又降溫了，周曼儂身穿一件咖啡棕的浴袍大衣，腰細細一束，手插口袋佇立在這扇時空之門前。心裏想，我知道的。
她也見過紫藤開花的樣子。
“您要進去看看嗎？”
“嗯。”
小唐從包裏翻找出一只鑰匙，轉開那把鎖。
周曼儂進門後，各個房間都打開看了一眼。房子格局如舊，家具陳設大多換了新的。因為是老屋，給游客住的話必然要重新裝修，於是因地制宜，改成了時下流行的侘寂風。
很幹凈，沒有生活氣息的那種酒店式的幹凈。
上一次來到這裏，還是在九年前。
真是一切都被抹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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